2006/11/05

《麵包與自由》

自序二

  (英文本序)

   反對共産主義和一般社會主義的流行的論調之一,即是說這個思想已 經是這樣舊了,然而它從來不曾實現過。古希臘的思想家常常有理想國家的計劃;稍後,初期的基督教徒組織了共産的團體;又過了數百年,在宗教改革運動的時 期,便有大的共産主義結社發生。後來在英法兩國大革命之際,這同樣的理想又復活起來;最後近世法國1848年的革命爆發了,這個革命受到社會主義的理想的鼓舞甚大。因此便有人對我們說:“但是你們看你們的計劃的實現期還遠得很呢!你們有沒有想到,你們對於人類的本性和欲求的瞭解有著根本的錯誤嗎?”

   驟然看來,這個反對論似乎是很有力量的。然而當我們更精密地考察 人類歷史時,這個反對論就會失掉力量了。第一,我們看見億萬的人在他們的共産村落中能夠維持那社會主義的主要元素之一(即是將那作爲主要生産工具的土地收 歸公有,並且以各家族的勞動能力爲標準來分配它)以至於數百年之久;其次我們又知道西歐土地共有制度的崩壞,不是從內部,而是從外部被政府創設土地的獨佔 制度以幫助貴族和中產階級所促成。再次我們又知道中世紀的都市能夠在連續的幾百年中間維持著某種社會化的生産和商業的組織;這數百年都是知識上,工業上和 藝術上進步最速的時期;至於此等共産制度的衰頹,大半因爲當時人們沒有能力,不能將農村和都市,農人和市民聯合起來,協力反對那個破壞了自由都市的武力國 家之生長。

   這樣地瞭解的人類歷史,並不能夠供給一個不利於共産主義的論據。 反之,它卻像是實現某種共産組織的努力之一種連續,這種努力在某時期以內是得著了部分的成功的;而且我們還敢斷言人類至今還沒有尋到一種依據共産主義的原 理,把農業和急速發達的工業以及進展得很快的國際貿易結合起來的適當方式。這所謂國際貿易尤其顯出是一個攪亂的要素,因爲借遠道的商業和出口貿易而致富的 並不再單是個人的或城市了;而是一國或數國,它們剝削了那些工業落後的國家來增加自己的財富。

  這些情形,雖開始出現於十八世紀的末葉,然到了十九世紀拿破侖戰爭之後,才完全發展。近代共産主義自然要考慮到這些情形。

  我們現在知道法國大革命,在其政治的意義之外,還是法國人民(在1793年和1794年 中間)在三種不同的方向接近社會主義的一種嘗試。第一就是財産的平均;用很高的累進率徵收所得稅和遺産承繼稅,又直接沒收土地,然後來重新分配,並且單獨 向富人徵收苛重的戰爭稅。第二個企圖就是一種都市的共産主義,日常最需要的消費品,由都市購備,以實價出售。第三是制定全國標準物價的制度,注意生産的實 費和相當的販賣的利潤。國約議會熱心地盡力來實施此種計劃,然而快要成功的時候,反動派便得勢,這工作也遭破壞了。

   這個卓越的運動從來不曾被人適當地研究過,然而近代的社會主義正 是發生於這個運動的當時——如里昂的南吉①的傅立葉主義,與夫邦納羅蒂②、巴貝夫③及其同志的強權共産主義。恰當大革命之後,近代社會主義三派學說的偉大 的建立者——聖西門④,傅立葉⑤,歐文⑥以及無國家社會主義的建立者葛德文⑦,便同時出現了;而邦納羅蒂、巴貝夫等所創立的共産主義的秘密團體,則爲後來 五十年間戰鬥的強權共産主義的模範。

  ①L’ange,法國大革命中的法官和地方官吏,傅立葉的先驅者。——譯者

  ②PhilippeBuonarroti1764—1837),義大利的律師,因宣傳法國革命的原理,被逐出國外,1793年歸化法國。後因參加巴貝夫的活動被捕,17975月被判逐出法國。1830年再到法國,以後死在巴黎。他寫過一本叫作《巴貝夫與平等團的陰謀》的書。——譯者③FrancoisNoelBapeuf1760—1797),法國大革命中抱有共産主義思想的革命家,後來發動所謂平等團的陰謀,企圖推翻當時的執政府,恢復1793年的憲法,事泄被捕,在17975月被Vendome高等法庭判處死刑,當時自殺未死,後來勇敢地死在斷頭臺上。——譯者

  ④ClaudeHenriDeRouvroySaintSimon1760—1825)法國著作家,十九世紀的三大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之一。他的學說和馬克思的相近。——譯者

  ⑤CharlesFourier1772—1837),法國的社會改革家,十九世紀的三大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之一。他的思想和無政府主義的思想相近。——譯者

  ⑥RobertOwen1771—1858),英國社會改革家,十九世紀三大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之一。他的學說接近著近代的合作主義。——譯者

  ⑦WilliamGoldwin1756—1836),英國哲學家和著作家,安那其主義的最初的建立者。他的名著是《政治的正義》(AnEnquiryConcerningPoliticalJusticeanditsInfluenceonGeneralVirtueandHappiness)共二卷,1793年在倫敦出版。——譯者

  正確地說,近代社會主義從發生到現在,還不過一百年,而且這一百年的前半期中,只有兩個站在工業運動前頭的國家——即英法兩國,對於近代社會主義的完成是有功勞的。在拿破侖的十五年殘酷戰爭中間,這兩個國家流血最多,又被捲入在從東方來的歐洲大反動的漩渦中。

  其實,只有在法國18307月革命和英國1830—32年的改革運動①開始動搖了那可怕的反動之後,直至1848年革命的前幾年,社會主義的討論才成爲可能的事。在這些年中間,傅立葉、聖西門、歐文的志願,才由他們的信從者努力完成,取了確定的形式,現在存在的各派社會主義的定義遂因而決定了。

  ①18307月巴黎人民暴動把國王查理十世驅逐出國,成立新政府。英國的改革運動即憲政改革運動,亦即所謂普選運動。在1832年完成了一部分的改革。——譯者

  在英國,歐文和他的信從者同時完成了他們的農業和工業的共産村的計劃;創立了很大的合作社,想以他們的股息來創立更多的共産殖民地;於是大團結的職工組合成立了,——這便是國際勞工協會與如今的勞工党的先驅。

  在法國,傅立葉派的孔西德朗發表了他的超著的《宣言》②,這個《宣言》包含著(發展得非常好)資本主義的生長之一切理論的考察,這便是現在所謂的“科學的社會主義”。蒲魯東完成了他的無政府主義和互依主義(Mutualism)①,不要國家的干涉的思想。路易·布朗②刊行了他的大著《勞動組織》,後來便成了拉沙爾③的綱領,法國的維達④和德國的斯太因⑤也著了兩本超著的書,祖述孔西德朗的理論的概念,出版於1846年和1847年⑥,後來維達,尤其是柏格爾,更詳細地完成了集産主義的體系,他甚至還希望1848年國民議會以法律的形式來批准它。⑦

  ②指孔西德朗的著作:《社會主義的原理》(PrincipesduSocialisme),《十九世紀民主主義的宣言》(ManifestedelaDémocratieauXIXSiecle1843)。孔西德朗(Ⅴ.Considerant1802—1893),法國社會主義作家。——譯者

  ①關於蒲魯東,見正文第72頁注①,互依主義,據德·柏樸(CDePaepe), 蒲魯東的信從者,比利時勞動運動的領袖,第一國際的最活動的會員之一)解釋如下:勞力的生産物應該屬於生産者,而生産者在將它變換出去時,也不該收取超過 它所值的代價,這就是說,應與化費了同等量的勞力所生産的物品交換。此等事業可以由合作主義的團體和人民銀行來完成。將一切收歸國有的辦法是有害的,國家 應該消滅。——譯者

  ②LouisBlanc1811—1882),法國歷史家和社會主義者。1848年臨時政府成立時,他是裏面的一個委員,又是一個改造生産組織的特殊委員會的主席。1849年亡命英國。他的重要著作有《勞動組織》(L’OrganisationduTravail)和《法國大革命史》等,參看正文第54頁注①。——譯者

  ③FLassalle1825—1864),德籍猶太的社會主義者。——譯者

  ④FrancoisVidal181218??),法國社會主義的著作家。曾任國民議會的議員。——譯者

  ⑤LorenzVonStein1815—1890),德國政治學教授。——譯者

  ⑥指維達的《論財富的重分》(Delarepartitiondesrichesses1846年出版)和斯太因的《第三次法國革命後的社會主義與共産主義的運動》(DieSocialistischenundKommunistischenBewegungseitder3franzosischenRevolution1848年出版)。——譯者

  ⑦柏格爾(ConstantinPecquer1801—1887) 是法國社會主義的著作家。克魯泡特金在近代科學與無政府主義(全集第八卷)第十一章中論到維達與柏格爾兩人,說“這兩個卓越的著作家也主張在一切交易中均 用勞動券代替金錢,然而礦山、鐵道、工廠則應該歸國家所有,他們稱他們的體系爲集産主義。維達是盧森堡委員會的書記。柏格爾關於這個問題寫了一篇詳細的論 文。他在這文章中闡明了他的體系,甚至用著法律的形式,以便由議會表決通過,來實現社會革命。第一國際創立的時候,維達和柏格爾的名字似乎已經被人完全忘 記了,但是他們的社會組織的思想卻流傳甚廣,而且不久就被人視作新的發見,在科學的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與集産主義的名稱下廣爲傳佈了”。——譯者

   然而那時期的一切社會主義者的計劃中有一個共通的現象,這是我們 應該注意的。在十九世紀初期著書的社會主義的三大創始者,爲社會主義所展開在他們眼前的廣大的地平線所迷惑了,竟視社會主義爲一個新的天啓,視自己爲新宗 教的建設者。社會主義應該成爲一個宗教,他們也應該象新的教會的首領一樣,去規定它的進行,而且他們在法國大革命後反動的時期中著書,看見它的失敗方面多 過於成功方面,便不信賴群衆,他們不鼓舞群衆把他們以爲必需的改革實現出來。他們反而去信仰某一個偉大的統治者,和某一個社會主義者中的拿破侖。他們以爲 他也會瞭解這個天啓的;他看見了他們的共同居住①或協會的實驗的成功以後,也許會相信這是必要的;他也許會用自己的權力來和平地完成革命,帶來人類的安樂 和幸福。那時候一個軍事的天才拿破侖正統治著歐洲,爲什麽一個社會的天才不上前去使新福音在歐洲的社會裏實現呢?

  ①這是傅立葉的理想社會中的市民共同居住的地方,叫做Phalanstère,參看正文第61頁注①。——譯者

  只有在1840—48年之際人人覺得革命是快要來的了。無產階級在障礙物上樹起了社會主義的旗幟,在社會改革者的心中又發生了對於平民的信仰:一方面有人信仰著共和主義的民主制,一方面有的人信仰自由聯合,信仰勞動者自身的組織能力。

  然而1848年的2月革命,中產階級的共和國來了,從此又把希望打破了。共和國成立了僅有四個月之久,巴黎無產階級的6月暴動便爆發起來H,但爲血潮所鎮壓下去了。勞動者大批地飲彈而死,大批地被流放到新幾內亞去,最後路易·拿破侖的政變又繼之而起。①社會主義者更受著極猛烈的迫害,剪除的方法又殘酷,又精密,以至其後十二年乃至十五年之間社會主義竟然完全絕迹;社會主義的書籍也完全散失了,甚至在1848年以前人們異常熟習的書至此時也無人知道了。當時流行的思想(即1848年前社會主義者的根本思想)皆完全消滅,到了我們這一代人又把此種思想視爲新的發現了。

  ①法國總統路易·拿破侖1851年實行政變,解散議會,逮捕共和黨人,延長總統任期,並且獨攬大權。第二年他又改行帝制,即皇帝位。——譯者

  大約在1866年,新的復活的日子來了,共産主義和集産主義重到人間,關於實現它們的方法的概念,卻已有著一個很深刻的變更了。對於政治的民主制的舊信仰已經消失了。當1862年和1864年 巴黎的勞動者同英國的職工組合主義者②和歐文派在倫敦會見時,他們同意的第一個原則便是“工人解放的事應由工人自己去做”。關於另外的某一點,他們也是一 致的。即勞工組合自身應該掌握生産的工具,自己組織生産。法國傅立葉派和互依主義者的“協會”的觀念和歐文的“全國職工大團結”(現在已經擴大了)的觀念 攜手,於是國際勞工協會①便成立起來了。

  ②tradeunionists,所謂職工組合主義(tradeunionism)是在工業革命後,伴隨著工廠組織的發達而産生的一種勞工運動。它的意義可以從“職工組合”(tradeunion)這名詞本身上看出來(即是同一個職業裏所有工人聯合起來之意)。它起初僅以改善工人的生活條件爲目的,到了後來,在1875—1880之間便開始進化爲一種活動的戰鬥的工團主義。職工組合主義的發祥地是英國,但這個運動現今在各國內都很發達。希特勒執政前的德國便是它最活躍的地方。英國的柯爾(GDHCole)和韋伯(SWebb)都是職工聯合主義的理論家。——譯者

  ①即第一國際,1864年在倫敦成立。18669月 在日內瓦舉行第一次正式會議,出席的人是參加協會的六國工團的代表。協會不久便成了傳播社會主義思想的機關。後因馬克思與巴枯寧兩派的衝突(德英兩國代表 傾向于馬克思,並且相信私有財産制度廢除以後國家仍可存在,拉丁民族的代表則信仰巴枯寧,反對國家,不相信代議制),在1872年的海牙大會裏,協會分裂成兩個同名的團體。巴枯寧派在聖德田開會後,打起自由聯合主義的旗幟,繼續第一國際的工作,直到1878年。馬克思派的總評議會遷至紐約後,在18766月開過最後一次會議便消滅了。——譯者

  然而這次社會主義的新復活,也不過有數年的壽命。未幾1870—71年的戰爭爆發了,巴黎公社的革命又繼之而起——但隨後社會主義的自由發展在法國又成爲不可能了。可是當德國由社會主義的德國傳道者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接受了法國“1848年諸人”的社會主義,即是孔西德朗和路易·布朗的社會主義以及柏格爾的集産主義的時候,法國也更進一步了。

  18713月,巴黎宣言它此後不再等待法國的那些進步遲滯的部分,而立意在它的公社內開始它自己的社會的發展。

  因爲這個運動的壽命太短,所以不曾生出什麽積極的效果。它只是公社主義的;這只能確定公社的完全自治的權利而已。然而第一國際的工人階級立刻會看出它的歷史的意義來。他們瞭解自由的公社今後會是實現近代社會主義的方法。自由的農工業的公社(這是1848年 前英法人常常說起的)並不必象共同居住或二千人的小社會那樣,它們必須是象巴黎那樣的大的團結;或者更好一點,象小的州縣那樣。那些公社在某種情形之下會 聯合起來,甚至不管現今的國界分別(如英國的五港①和德國的漢撒同盟②)。同時爲著處理各公社間聯合的鐵道,船渠及其他的事業,便成了大規模的勞工聯合 會。

  ①五港指英國南海岸的五港,即DoverSandwichHastingsRomneyHythe.——譯者

  ②Hansa,中世紀北德意志和鄰近的各都市爲著保護擴張相互間的貿易而結的同盟條約。——譯者

  這便是1871年以後在有思想的工人中,特別在拉丁諸國的工人中間不大明確地傳佈著的思想。一般勞動者在這類的組織中(其詳細部分應由生活本身來決定),已經看出來,要實現社會主義的生活形態,這個方法是比較由國家佔有全部的工業財産,和由國家來組織農工業的方法容易得多。

  我在這本書裏便想把這些思想多少說明一下。

   現在回顧到這本書寫成後好些年來的情形,我能夠帶著完全的確信 說,這本書的主要觀念是不錯的。國家社會主義自然也有了不少的進步,國有鐵路,國有銀行和國營商業在各處都實行了。但是向這方面走的每一步伐,縱使結果能 夠把貨物的價格減低,卻成了工人解放的戰鬥中的一個新阻礙。所以我們可以看出在工人中間,特別在西歐的工人中間,發生出來一種很有勢力的思想,即象鐵道網 那樣的龐大的國有財産,與其歸諸國家管理,不如由鐵道雇員的聯合團體來管理好得多。

   在別一方面,我們還看見了遍于全歐美的無數的企圖,它們的主要的 觀念,一在收回生産機關由工人管理,一在逐漸擴大各都市爲著它的居民的利益而行的職務的範圍。職工組合主義有著一個向著將各種職業國際地團結起來之發展的 趨勢,它不但是改良勞動條件的一個工具,還成了在某一個指定時期中取回生産之管理的一個組織;生産的和分配的合作,在工業上和在農業上的合作,以及在實驗 的移居地上把兩種合作聯成一起的企圖,和最後所謂“都市社會主義”的廣大的複雜的領域,——這些便是近來發展了最大量的創造力的三個方向了。

   自然,這些在任何程度上,都不能代替共産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因爲 這兩者都含有生産工具公有的意義。但我們必須把所有這些企圖都當作試驗——象歐文、傅立葉和聖西門在他們的移居地上所做的試驗那樣,——這些試驗是用來使 人類思想可以明曉共産社會將由此實現的某種實際的方式。所有那些部分的試驗,將來有一天會由文明國民的建設天才做出一個綜合來。然而這個大綜合的建築所用 的磚石的樣品,甚至其中某一些房間的樣品,卻是如今正由人類的建設天才的絕大努力在製造的。

  作者

  19131月於Brigh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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